还是在福利分房的年代，我家经过十年的等待，五年的排队，一年的力争，分到了一套54米的楼房。从而结束了一室多用的时代。我家有了卧室，有了厨房，有了一间小小的书房，有了广阔的居住空间，因而也有了全家人的欢乐。
我最为欣喜的是屋子南面有一个小小的阳台。一米二高，一米二长，两米二宽，单砖砌成，结结实实，像一个敞口的篮子悬挂在楼外。
书房有门和阳台相通。每当我批改作业劳累之后，每当我看书两眼昏花之时，总喜欢到阳台上站一站。白天，我站在阳台上看白云，让温暖的阳光在我身上尽情地挥洒；夜晚，我站在阳台上数星星，让清凉的晚风在我身上尽情地吹拂。雨天，喜欢听细雨润物的絮语，任凭雨点在全身飘落；雪天，喜欢观飞雪同风的戏耍，任凭雪花在衣襟上落户、在脸上融化。阳台，是我同外界沟通的教室，是我向自然倾诉的讲台。
转眼就是几年。有一天，妹妹来了，说：“人家的阳台都密封了，你家怎么还是敞口的？”我和妻子出外一看，可不，全搂大部分人家的阳台都安上了窗户，把阳台连同通往阳台的门都囚禁在三面窗子里。于是妻子请人做了几扇窗子，把窗子固定在阳台之上。于是我家的小阳台不再是一个悬挂在楼前的敞口篮子，而成了一个突出在上下楼之间的密闭的盒子。
我仍然经常到阳台上去，仍然喜欢站在阳台之上观看外面的景物，倾听外面的声音。但阳光不再像先前那样温暖，星星也没有先前那样明亮，院子里孩子们嬉戏吵闹的声音也没有先前清晰响亮。也不再有风吹拂，有雨飘洒。阳台成了一间密闭的温室，同外面世界似隔了一层厚厚的壁障。后来阳台逐渐成了妻子的宝地，买来的大白菜、大萝卜堆在里面，不用的煤气罐、纸箱放在里面，破旧的桌椅家具仍在里面……阳台很快就堆得满满的，渐渐没有了我的落脚之地，我也就不再去阳台了。
转眼又是几年。斗转星移，时间很快来到了改革开放、经济腾飞的年代。妹妹成了孩子的奶奶，儿子也已大学毕业，开始在南方某大学读研。一天，妹妹来了，说：“你家的房子二十年一贯制，是不是早该更新更新了？”我无可奈何：“积攒的几个钱，还得留给孩子读书、成家，房子也只能将就了。”妹妹说：“孩子已经有了女朋友了，领回家来看见多寒酸？买不起新房，旧房就不能装修装修？”妹妹拉着我和妻子在屋里转了一圈，指着给我们看那些每天都看见千百遍、但熟视无睹的百孔千疮的刨花板的地板，永远擦不干净的黑乎乎的地砖、瓷砖，斑斑驳驳的多年没刷的墙壁。整个屋子灰秃秃的，毫无光彩。是该装修装修了！于是，请来了力工，咣咣咣地把地刨了，把墙刨了；请来了瓦工，把一顿水泥、两顿沙子抹到了墙上地上，把一车瓷砖、地砖贴到了地上墙上；请来了木工，做了一排漂亮的橱柜和一个大理石面的炉台。工程将完之时，妹妹自然来验收一番。她左看又看，这摸那摸，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可却突然惊叫道：“你那个破阳台还留着干什么？”我说：“在里面看风景。”妻子说：“在里面放东西。”妹妹说：“赶快砸了！你看谁家还留阳台？”于是又是两天的折腾，阳台通屋里的门拆了，阳台同屋相隔的墙砸了，阳台也同屋里一样，贴上了瓷砖，铺上了地板。
书房和阳台连成一体了，书房一下子宽敞了，明亮了。刚装修好的小阳台确实十分漂亮：墙上贴着洁白耀眼的瓷砖，地下铺着光亮整洁的实木地板，天棚吊上素雅别致的塑料扣板，新换的三面塑钢窗通明哇亮。我的小阳台如同披上一身新装的民女，丑小鸭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凤凰。
小阳台又重归我所有。我把沙发椅移到了阳台，喜欢坐在那里看楼下人下棋、打牌，听楼下邻居们闲聊，孩子们吵嚷。我把茶几搬到了阳台上，没事时或端坐在那里喝茶、抽烟，或伏在上面沉思、打盹。我感激现代装修材料的精妙，感激现代装修艺术的高超，尤其感激妹妹的紧跟潮流、观念现代……
一天，我正坐在阳台凝神远望，外面突然风雨大作，我下意识地想要回屋避雨。可站起来一看，不由得心里一顿：我不是就在房间里吗？阳台已经成了我书房的一部分，使我不下高楼就能享受外面新鲜空气、灿烂阳光的小阳台还在吗？
※本文作者：孔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