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岸简介

“上帝把我给忘了……”——周有光102岁记

屠岸简介

作者:屠岸

有光大哥生于1906年1月13日,这天是阴历乙巳(蛇年)十二月十九日。如果按实龄算,到今年(2007)1月13日他满101岁。但如果按中国传统的阴历虚龄算,他一出生就是1岁,过了22天,到1906年1月25日(阴历丙午年元旦)就是两岁。如此推算下去,到2006年1月29日(阴历丙戌年正月初一)他已是102岁。2007年2月18日(阴历丁亥年元旦)他该103岁了!

今年1月6日,我提前一周带着两个外孙女去有光大哥家为他祝寿,这样做已是多年的惯例。他家在朝阳门内南小街一胡同内。叩门,保姆开门,有光迎出,把我们迎入他的书房。他满面笑容,神采焕发。我把带去的花篮呈献给他。篮上系着两条红绸带,我已用金粉写上字,上款是:“有光大哥一百○二岁大寿志庆”,下款是:“愚表弟屠岸率建宇燕海霖露笛同贺”。我高声说:“祝大哥百二大寿!”他笑着看了花篮和绸带上的字,道了一声谢谢之后,第一句话是:“上帝把我给忘了……不叫我回去!”我和两个孩子听了都哈哈大笑,孩子们说:“周爷爷好福气呀!”有光又看看我和我的两个外孙女,含笑说:“你是三世同堂。”我说:“你是四世同堂。”因为他已有重外孙。他笑说:“不,我是四世同球!”原来他的孙女和重外孙现居美国,他隔天就用“伊妹儿”和他们通讯。

周有光是我的表嫂(表哥屠模的夫人)周慧兼的弟弟。屠、周两姓都是江苏常州的望族。屠模是我母亲屠时的侄儿。我们两家过从甚密,亲如一家。俗话说,“一表三千里”。所以《红灯记》里铁梅可以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我却对外孙女说,我和有光大哥是“一表五十米”,因为我原来工作的单位人民文学出版社和有光住的中国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原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宿舍楼只隔了一道墙!

有光为我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语文出版社2006年11月第1版周有光著《语言文字学的新探索》,在扉页上他写下:“屠岸弟指正周有光2007-01-06时年102岁”。我已记不清这是他赠我的第几本书了。过去的且不说,就最近几年,几乎每年都有他的新书出版,每逢我去向他祝贺寿诞时,他总是有书赠我。如去年(2006)1月14日他赠我他的《见闻随笔》(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1月第1版);前年(2005)1月9日他赠我他的《百岁新稿》(三联书店2005年1月版)。有光到现在为止到底出版了多少种著作?《见闻随笔》书末附有“周有光著作单行本目录”,是三十一种。但这个统计并不完全。作为语言文字专家,他是汉语拼音方案的主要设计者,他所著有关中国语言文字、汉字改革、汉语拼音、世界各国文字研究等学术专著,在国内外产生了巨大影响。他穷大半生精力,于93岁时完成并出版的《比较文字学初探》(语文出版社1998年11月第1版),具有重大的学术开创意义,是中国第一部比较文字学专著,已成为中国著名大学的教材和有关学科的补充读物。有光早年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和光华大学。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由新华银行派驻美国纽约和英国伦敦。建国后他任上海复旦大学经济学教授。所以他撰写的书中有一部分是关于经济学和金融学的著作。他曾告诉我,他研究语言文字是出于爱好。五十年代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成立,他被聘为委员,定居北京。汉语拼音方案完成后,他本想回复旦任教,但被挽留了。幸亏这一挽留,同时挽救了他的政治生命。因为他的经济学思想与沈志远教授的十分相同,而沈志远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后来被迫害致死。有光如果回复旦,那就逃不过同样的命运。有光的著作中也有关于语文知识的普及读物。更使人感兴趣的是他和夫人张允和合著的散文集《多情人不老》(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年9月第1版)。所谓“合著”,其实是各写各的,书的正反面互为封面,允和的文章横排,书页向左翻;有光的文章竖排,书页向右翻,可谓别开生面。他们所写的,都是回忆人和事的散文,感情饱满,文采斐然。

我还保存着允和大姐赠我的她的一本自传性散文集《最后的闺秀》(三联书店1999年6月第1版)。扉页上写着:“璧厚弟 存念 允和2001-02-16”(我本名蒋璧厚)。允和赠我此书时大声笑着说:“我成为九十岁的文坛新秀啦!”这本书中还夹着一个小纸袋,里面有一个纽扣,纸袋上有字:“屠岸老表弟:帽子找到没有?扣子是你的吗?允和2001-03-08”。原来我去拜访他们后,回家发现丢了帽子。现在这个小纸袋也成为永久的纪念了。

当年允和大姐跟我讲卞之琳先生年轻时追求她的四妹充和未成的故事和沈从文先生追求她的三妹兆和成功的故事。当沈从文求婚得到张家姐妹父母同意时,允和给沈从文发了一个电报,只有一个字:“允”。双关!允和讲到这里,便得意地大笑起来。她曾和俞平伯先生等组织北京昆曲研习社,六十年代初我在当时中国文联礼堂观看过允和的昆曲演出,她演《出猎》中的咬脐郎,扮相、唱腔、表演俱臻佳妙。允和还擅写旧体诗,功力深厚。应该说,她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她的开朗、乐观、豪爽的性格。每到有光家,就听见屋子里充满允和的笑声。我在日记中写过:“允和大姐,乐天性格,如此高龄,又有四十年心脏病史,却一片天真,热情如火,笑声朗朗,是个百岁女孩!”可惜允和已于2002年8月14日带着她的笑声去了天国,享年92岁。我为她写了一幅挽联:

允和大姐仙逝

红氍毹上昆曲悠扬不是艺人胜似艺人

举目寿星光耀日

银烛灯前文辞卓拔未炫才女力超才女

抬头健笔意凌云

愚表弟屠岸泣拜

我把挽联送到有光大哥家。有光对我详述了允和病逝的经过。此时有光97岁,虽然遭逢巨痛,心态渐趋宁静。他称赏我写的挽联中“胜似艺人”“力超才女”的文字,使我感到有光对允和的才华的高度首肯和赞赏。接着他说,不开追悼会,也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因为生死是自然规律。一位外国哲人说过,人的死亡是给后来人腾出生存空间。所以我们要以平静的心态对待这件事。我深深感到,有光大哥已经把人的生死参透了,所以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自从允和辞世到现在,已过去了五年。再往前追忆,记得1946年3月10日,在上海,我到亚尔培路昌厚新村四号去向姻伯母(有光的母亲)拜寿,告别时我说,“耀平哥(有光本名周耀平)你别送了。”他还是送我出大门口。那时我22岁,有光39岁。他仪表堂堂,倜傥潇洒,而又风流儒雅。半个世纪又十一年过去了。今天,我见他依然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腰骨直,脚步稳,仅耳朵稍有点重听,但不用助听器仍能与人自由交谈,没有半点老迈之态,衰惫之容。这真是个奇迹!难怪他要说,“上帝把我给忘了!”

有光至今日仍勤于笔耕——不,按有光的说法,是“指耕”,他每日用电脑写作。今天他给了我他写的三篇文章的打印稿,其中一篇题目叫《丁亥春节的祝愿》。我立即拜读。文章开头说:“公历2007年2月18日,夏历丁亥年正月初一,炎黄子孙周有光,敬焚天香三炷,忆往思来,默祷上苍。”接着写道,他烧三炷香:“第一炷香,祝愿丁亥年是一个与时俱进的好年份。”“从‘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到‘不问姓社姓资’,是历史跃进的伟大一步。”“与时俱进不仅是我国之必须,也是世界各国之必须。”接着是:“第二炷香,祝愿丁亥年是个和谐共处的好年份。和谐共处不仅是一国国内稳定的原则,也是全世界的国际和平原则。”说得太好了!再往下看:“不要忘记,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在许多人认为二次大战不可能发生的麻痹中突然发生的。为了预防10年或30年后可能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今天就要认真灭火于未燃!”多么及时的警钟呵!振聋发聩!再看下面:“第三炷香,祝愿丁亥年是一个知识上升的好年份。”“生在信息时代,知识成为第一需要。”“信息化的财产是知识。”“比尔·盖茨以知识为资本,他是‘知本家’,不是‘资本家’。”我看着看着,觉得文章越写越精彩:“个人有智障,集体也有智障。个人智障来自教育陈腐,集体智障来自传统原始。袁世凯不能逾越帝王思想的智障。苏联领导人不能逾越沙皇制度的智障。中国现代化进程艰难,背景是两千年封建。迎头赶上,只有依靠教育,提高知识。”最后他呼吁:“破除迷信,破除教条,革新教育,独立思考,使知识水平年年提升。”远见卓识,情见乎辞。何等恳切,何等诚挚,何等精彩!

沉默。我不禁喟然,不禁欣然,不禁恍然。102岁!这样的老人!他最关心的是什么?“上帝把我给忘了。”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个“上帝”创造的人间世界!时至今日,他日夜关心的依然是祖国的安全,民族的振兴,社会的进步,人民的幸福,世界的和谐啊!读完全篇,我,不禁热泪盈眶。

2007.1.30.